清晨去居所附近的荒坡走一会儿,便能找到内心的秩序。经霜后的芒草茎叶直立,紫霭霭一片,芒花宛如乍出的冰激凌冷气袅袅。沟渠里匍匐着无数野水芹,丛丛簇簇拥在一起取暖。掐一秆嫩茎闻嗅,药香沁人,殊为醒神……水杉彻底换了新衣,满身针叶由翠绿转为褐红,仿佛一夜间的事情。钻天杨繁复的叶子落尽万千,徒留一身筋骨,如若王羲之的书法,直愣愣斜插天际,倘饱蘸墨汁继续铁画银钩,何尝不可以写一幅《奉橘贴》带着东晋的寂气。毗邻荒坡的甬道两侧,遍植法国梧桐,千亿众叶片黄翠相容,风来,车马喧喧,动一叶而万千声的雍容华贵,衬着蓝茵茵的天极目而望,格外有宫廷皇族的壮阔无际。
踏访相邻的小区,可见多姿的树种:鹅掌楸、杜英、广玉兰、银杏。然而还是晚来一步,鹅掌楸早已过了一年中最绚烂的年华,叶子落满地。弯下腰开始挑拣,一会儿手里攥了一大把,感觉无一不美,一片也不愿舍弃。再看鹅掌楸高大直立,树冠上徒留千百枚指针状果托,形似大叶栀子的花托,黑压压如鸦。一阵风来,枝头个别黄马褂飘飘逸逸徐徐而下了,孤独的黄叶于空中打着旋儿,犹如卡门咏叹调拐着弯儿的哀婉低回。过路的一位老人,见我在冬青丛中专心寻着什么,好奇地凑过来观瞻,一看拾树叶,背着手失望离开。我见他不以为然眼神里,分明滑过一丝疑惑,我很想问他一句,大人难道不能捡树叶吗?来到高耸的白玉兰树下,它的叶子也落得差不多了,正仰头间,忽被一片沉重巨大的叶子砸中额头,挺痛的。
忽而一阵大风,近旁几株高壮的杜英树喧哗如滔。杜英这科树种异常奇特,愈到隆冬叶子愈绿,是兑了墨汁的绿,绿得厚重,内敛,自持,像心里有喜悦之事一直亮堂堂的。行人若站在树冠下,那密不透风的叶子将天光悉数吸收尽,又是另一层深沉之美了。暮春初夏,是杜英一年中的璀璨时节,一株大树叶子半红半绿参差有序,并非浅红粉红而是殷红,是将一颗心捧给你的真挚的红。
回家的路上,隔老远有人好奇探问:你拿这么多树叶做什么呀?如植物学家附体,我停下耐心普及:因为它好看啊,它是鹅掌楸的叶子,像不像鹅掌?见对方点头,我抽出一片捻着叶柄倒立:它也叫马褂木,像不像清朝官员穿的服装?对方笑不拢嘴:真挺像。我俩都好开心——我普及了植物知识,她欣赏了美丽的叶子。
我家门口有一爿竹林,也迎来了一年中的好时节。竹叶两两相对横生于竹枝,霜降以后梢部初黄,顶部依旧翠绿。凉风有信,叶片黄绿相间把钴蓝的天洇染着……每次站在露台面对这竹林,不免想起远在绍兴的徐渭,他的竹与兰有种纵横捭阖的自由。再落一场薄雪,竹林更美了。雪匿叶窝处静谧无声,每一根竹枝浅浅地坠下来,有谦卑虚己之美。
每日黄昏下班,沿一片湖骑行自东岸而南岸。东岸遍植垂柳,透过柳枝,橘红的阳光在宝石蓝的水面跳跃。波光潋滟中柳叶一日黄似一日了。道旁的蜡梅正在育苞,若有暗香浮动。沿南岸向西骑行,晚霞漫天中豁然开朗,宛如一幅宋元的山水长卷。甬道边的晚樱同样红黄相间,于湖畔低低起伏。砖石小径旁站满乌桕,齐齐唱着辽远之歌,好比瑞士琉森露天音乐节,风声如小号于湖面低低升起,乌桕如隆隆鼓声,飞速过度至快板的昂扬,轰轰烈烈一如贝多芬《第五交响曲》。那些苍翠的樟树肃穆如黑管,一路沉潜着,吹出隆冬的沉郁之歌。
前几日走在路上,不经意抬头,天空澄澈,蓝得真挚,白云一块块富于秩序感,它们是天上的叶子,却像极了徽州毛豆腐,发酵后生出长长的絮状绒毛,让人想去尝一尝。